【馬世芳/耳朵借我】2018.08.28 從「野孩子」的《大橋下面》聽起

以下文字取自馬世芳耳目江湖
  / wild-children  

「野孩子」成團23年，終於出版第一張錄音室專輯《大橋下面》，這進度，放在現在的樂壇，堪稱神話了。就像他們唱「黃河謠」的場景：團員把樂器放下，挺著脊梁坐直，閉上眼，雙手放在膝上，極其莊嚴地開口清唱，每到此曲，全場總是正色而聽，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那肅穆的儀式感，換成任何別的樂團，都恐怕會被譏為裝模做樣，但「野孩子」總能讓你肅然起敬：他們多年維持高度警醒的自覺，維持嚴整的紀律，一星期固定練團六天，風雨不改。他們的歌聲樸實、乾燥、美麗、堅強，正如孕育他們的土地。

初聽「野孩子」、知道他們的故事，是2012年。「野火樂集」邀約幾位對岸的民謠歌者到台灣巡演，我替那系列活動起名「走江湖」，從此沿用下來。那趟來的是周雲蓬、萬曉利、小河、張瑋瑋、郭龍、張佺，我和他們一起從台北巡迴到台東鐵花村，大家變成了朋友。

那是「野孩子」重組的第二年──距張佺、小索這兩個蘭州人1995在杭州組成二人團體，也已十幾年了。他們徒步從延安走到內蒙，沿著黃河采風，蒐集民間歌樂，聽鄉親唱歌，也寫自己的歌。那趟苦行式的旅程，讓「野孩子」音樂有了根柢。後來，「野孩子」定居北京，2001年開了「河酒吧」，成為京城地下音樂人聚集的重鎮，還孕育了至少兩張中國新民謠的經典：萬曉利和小河的第一張個人專輯，都是在「河酒吧」錄的實況。兩位同為甘肅老鄉，白銀出身的後生張瑋瑋（手風琴）和郭龍（手鼓）在北京看了「野孩子」表演，從此改變了人生，成為新成員。「河酒吧」音樂熱鬧，音樂人卻都窮得可以，酒錢沒有賺到還貼了不少，終於在2003年歇業，說起來，當時「野孩子」已經是解散狀態。

在這個階段，「野孩子」除了幾首簡陋的demo，所有流傳的作品都是九十年代後期以降在蘭州、上海、北京的酒吧演出實況錄音。世紀之交的中國，進錄音棚做唱片對「野孩子」這樣沒錢沒資源的獨立音樂人來說，是不切實際的夢想。2002年他們曾經用稍微好一點的規格錄了一些聲軌，但終究還是放棄了，沒有做完。

2004年小索癌症逝世，埋在蘭州近郊山上，只活了34歲。張佺傷心欲絕，「野孩子」就此封存。張瑋瑋、郭龍和小河另外組過厲害的樂隊「美好藥店」，張瑋瑋漸漸成為獨當一面的創作人，和郭龍合作了極好的專輯《白銀飯店》。張佺以獨立身分繼續走唱，大家偶爾一起演出，唱的仍是以前唱熟的那些歌。

也是這段時間，「野孩子」在中國樂迷心目中的地位水漲船高，1997年蘭州演出實況事隔多年發行《黃河謠》專輯，和之前上海Ark、北京The Loft的實況一起成為「中國新民謠」的經典名盤。2011年，張瑋瑋、郭龍、張佺三人應邀唱一個音樂節，主辦方希望他們用「野孩子」的名字登台。他們想了想也無不可，這團名就又復活了。我認識的「野孩子」，便是這階段的三人組合。

後來這幾年，陸續加入了吉他手馬雪松、鼓手武銳，成為五人團體。他們離開北京，在雲南大理安頓落戶，繼續一週練團六天，偶爾出來巡演。2014年，他們用一台Roland錄音機把排練實況記錄下來，唱的都是這些年舞台上很熟練的歌：「野孩子」多年來都有這樣記錄的習慣，一方面作為之後修正調整的參考，一方面也是替此刻的樂團狀態留個見證。這些排練實況發行了《平等路》專輯，竟是「野孩子」近二十年來錄音最好、最飽滿的作品。

2016年，在北京工體辦了成團20週年演唱會，他們終於進錄音棚用專業規格錄下了這些年唱了無數次卻始終沒有錄成唱片的歌，以及幾首2011年之後新寫的作品。歷經漫長的後製，《大橋下面》專輯在2018年夏天問世。距張佺、小索組團，倏忽23年。

「野孩子」是我最喜歡的中國民謠樂隊，而且高出所有人一截。他們不販賣故鄉情懷、不擺弄文藝腔，音樂來自紮紮實實的生活，既有著強悍的技術實力，又有嚴整的紀律，玩起音樂大匠不工，行雲流水，蘊藏著深厚的生命力。

做這期節目之前沒多久，我才仔細聽完《大橋下面》，十分感動。這期節目，容我以總回顧的方式，帶大家認識這幾位面容堅毅而內心柔軟的西北漢子。我說過：民謠和莊稼一樣，都是從地裡長出來的。「野孩子」的歌，吹過山風浸過河水薰過野火，根鬚始終緊緊抓在那黃土地上，那是最能撫慰徬徨焦渴心靈的糧食。

播出曲目：

黃河謠（《大橋下面》，2018）
野孩子（《黃河謠》，錄於蘭州，1997）
敕勒川（《大橋下面》，2018）
生活在地下（《Ark Live 上海現場》，Live, 2002）
眼望著北方（《平等路》，2014）
鮮花只為自己開（《大橋下面》，2018）
石頭房子（《大橋下面》，2018）
旭日旅店（《大橋下面》，2018）
早知道（《平等路》，2014）
咒語（《In the Loft》，錄於北京，Live, 2000）
消失（《平等路》，2014）
塵世奴隸（《大橋下面》，2018）
你的快樂（《大橋下面》，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