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我的超級臺灣阿嬤 Farewell to My Super Taiwanese Grandma

第一次面對至親離世，即便再不捨也要驕傲開心地在臺灣送阿嬤最後一程。我很開心我可以為阿嬤的告別式製作八分鐘的回憶錄，耗時了一週整理二十年來的影音，花了一整天沒闔眼地在告別式當天中午前把影片做了出來。雖然製作過程中淚流不止，告別式當下與家人們更是哭到不能自已，尤其看見阿嬤被推進焚化爐的那一刻，然而對我而言，把回臺灣奔喪的過程記錄下來，並透過影片與大家分享我最驕傲的超級阿嬤，是一個自我療癒的過程。瀏覽與歸納每一張照片影片，我把我對阿嬤的感念慢慢梳理，整理進記憶的抽屜裡，也更提醒了我自己我能站在現在的位置是阿嬤護持我、給我的，心中充滿感激。在這支影片上傳之後，今後我不再悲傷，我會驕傲地活出快樂的自己。謝謝阿嬤，我愛您，約好下輩子再做家人。

在此我想和大家分享 #我的超級臺灣阿嬤 (English in pinned comment below)

「阿嬤剛剛走了，你們來醫院吧。」飛行在漆黑的太平洋上空，空服員送餐我醒了過來，戴上耳機、按下電影播放鍵正要用餐，斷斷續續的聯合航空Wi-Fi突然連網，手機的群組訊息猝不及防地通知。

六月初訂了美國回臺灣的機票要帶阿嬤回診和轉簽證。一直不喜歡醫院的阿嬤，起飛前一週居然主動說想去住院，起飛前兩天診斷是急性白血病，起飛前半小時還在舊金山機場和阿嬤視訊說要等我回去；然而波音777再快，也趕不及阿嬤先行的腳步。

「阿嬤一定是不捨我看到她離開的樣子吧？」於是我若無其事地收起手機讓電影繼續播放，把飯吃完，好似阿嬤和我說不能浪費食物。窗外，北太平洋上的星空熠熠，我四處張望，納悶阿嬤是不是化作了哪一顆恆星，照著我、顧著我，護送我回臺灣呢？倏忽，星星的光暈在眼眶間泛了開來，矇矓到盼不清、望不明那顆竊以為是阿嬤的星星了。

踱步第二殯儀館長而無盡的地下迴廊，實際上只走了半分鐘。到了冰櫃區，阿嬤被緩緩拉出來懸在空中，我們輪流爬上了木板階梯在她耳邊細語。「阿嬤，我回來了，病痛的身體我們不要了，您安心走吧，我們會照顧好自己。」是阿嬤的慈悲，姑姑說阿嬤就是不喜歡麻煩別人，連走也要到醫院再走，做七是每週日還讓家人不必請假。姑姑從德國趕回來那天聽爸爸說阿嬤回來過，佛桌前香灰不尋常的灑落一地，她是掛心爸爸和堂妹吧？如她生前的日常。「焚化爐燒得掉玉鐲子嗎？」我詢問禮儀社，手中端詳著要一齊火化的阿嬤遺物袋中的玉鐲，暗自希望它燒不掉而能保存下來。「玉者，堅剛而有潤者也。」因為阿嬤名字裡有「玉」，我和弟弟選了一個玉製骨灰罈。

我的阿嬤江寶玉，生於昭和十年的臺北州羅東郡三星庄，出生後就被分給別人作童養媳。每天農耕勞作，看人臉色吃飯，更經歷過二戰的戰機大轟炸和防空洞外的血流成河。十八歲時阿嬤借助貴人逃離了養父母家來到臺北，在大稻埕大光明戲院邊的西服店做保姆，認識了來買西裝國民政府軍的浙江人阿公。阿公好賭，甚至阿嬤分娩時人也不在身邊。很早就去世的阿公留下鉅額的賭債，地下錢莊甚至擄走了小孩威脅阿嬤帶錢去贖人。爸爸說他們洗樓梯、送報紙，各種活都做過，甚至阿嬤也曾想不開，到河邊將自己與三個小孩綁在一起想跳河未果。阿嬤現在應該雲淡風輕地笑看這番寒徹骨吧？

阿嬤目不識丁，勉強能寫的三個字是她名字；卻總是儉以養德、以德愛人、貴人多助。我總是很驕傲地聽阿嬤說她早期夙夜匪懈跑遍臺灣做仲人的一步一腳印，從饔飧不繼的篳路藍縷，到能夠償清阿公生前賭債，甚至買了臺北的房子養育孩子。小時候我還調皮把阿嬤的房產平面圖拿來畫畫呢。阿嬤說「食人一口，還人一斗」，她也常細數早年某某先生小姐對她的恩情。她教會了我感恩，也讓我總是看到社會溫情良善的一面，更鼓舞了我要戮力成為有用的人以回報他人的善。

小時候爸媽囑咐回阿嬤家別拿阿嬤給的零用錢，每次都有好幾百吧，十次有九次躲不掉阿嬤塞錢；而爸媽離婚成為低收入戶後，有一次回去吃飯阿嬤拿出僅一百元紙鈔，愧疚地道：「歹勢啦，阿嬤現在無才調了，只能給你一百元。」而我卻也不爭氣地接過了一百元。當晚回家的公車上不禁潸然心想，為何阿嬤要道歉？為何阿嬤要覺得給孫子錢是她的責任？就是您早年苦怕了，所以當我們負債累累時您才會奮不顧身的賠盡您的積蓄，確保孫子能吃飯能有錢註冊。

早年的勞苦與戰亂淬煉出阿嬤的堅韌不拔，是您留給我們無價的資產，您用對命運服從的豁達和腳踏實地給了我們最好的身教。感恩 師父在八年前阿嬤發出病危通知治癒率渺茫時能奇蹟似地救回來，讓我向宇宙偷了多八年的光陰練習與您道別，多拿了您幾年的紅包、帶您去看電影、一起去了日月潭、見證了我們兄弟從寄人籬下到買了自己的房子、學會了開車載阿嬤兜風。雖然您愧疚近年您無法再燒我們愛吃的菜也無法教我包粽，所幸六月我在美國和您視訊分享了我學習包的粽子。這八年也讓我證明您的孫子最棒，還記得我說我錄取了世界上最大的公司、錄取了世界上第一名的大學時您的欣慰。感恩您將我推上了世界巔峰，我會帶著您的善良與慈悲作為能量燃燒，在世界更多角落為您發光。

這些年我或讀書或工作到了歐洲、中國大陸、新加坡、美國，應該是遺傳到您愛到處𨑨迌吧？古人云衣錦還鄉，遠距離的歲月裡我也總是每三四個月回臺灣。感謝您從不責怪我近幾年越飛越遠，每次離開阿嬤家時我總會回頭望向三樓陽台，有時您還會出來揮揮手，彷彿是讓我放心自由的展翅高飛吧。今後我不用再回頭盼了，因為您就在我心中作最堅強的後盾。

或許因為出生就被送養、抑或傳統觀念中出嫁就是別人的，您一生總是無私無盡地為別人付出。但是阿嬤，我們要對您說：「您不是別人的，您是我們的超級阿嬤。」謝謝您教我們與人為善及溫良恭儉讓，謝謝您送了我堅韌的心，謝謝您作我卅載的避風港，昊天罔極，來世還要再做您疼惜的憨孫。

驕傲強壯的阿嬤從沒感染新冠，相信這次您是自願要和菩薩離開的。這幾天我們一如既往地把日子過得開心自在，這樣您才不會繾綣五濁惡世，才會放心去更好的地方。阿嬤要記得追隨明師，明心見性，見性成佛，利益十方眾生。

今年蘋果發表了超貴的Vision Pro，本來欣喜上市買來用3D錄影捕捉阿嬤栩栩如生的永恆瞬間，但阿嬤就先走了，不可能到最後還要提醒我省錢吧？

感激親友長期對阿嬤的幫助。感謝分享或助念阿彌陀佛迴向給江寶玉阿嬤🙏🏻

Track: 徐若瑄Vivian《別人的 Yours Alw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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