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信之心

曾我量深讲座概要：论“深信之心”

执行摘要

本文献是基于曾我量深于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六月十九日在大谷大学研究生院所做讲座的笔录，深刻剖析了净土真宗信仰的核心概念——“深信之心”。其核心论点围绕亲鸾圣人所阐述的善导大师“二种深信”思想展开。

核心观点提炼：

1. 二种深信的一体两面：“深信”分为两种：第一，确信自身是罪恶凡夫的“机的深信”（自利信心）；第二，确信阿弥陀佛愿力救度的“法的深信”（利他信海）。曾我量深强调，此二者并非两种独立的信心，而是一个统一、动态的信心过程的两个方面。
2. “机的深信”是核心与过程：讲座的核心论点是，“机的深信”——即深刻认识到自身是“罪恶生死凡夫，旷劫以来常没常流转，无有出离之缘”——是整个信仰过程的主体和关键。它并非终点，而是从自力迷惘转向他力救度的动态“道程”。
3. 信的本质是“信知”：真正的“信”并非盲目信仰，而是“信知”——通过信仰而了知。这种“知”不是通过个人智识获得的，而是由如来本愿（他力）所“照见”、被动领悟的自我觉醒。人无法凭自力真正认识自己，只能“被告知”自身的真实面貌。
4. 从十九、二十愿到十八愿的转入：信仰的深化过程体现为从第十九愿（诸行往生）向第十八愿（念佛往生）的“三愿转入”。其中，第二十愿代表了即使在听闻教法后，内心依然存在的种种迷惘和挣扎。这一阶段是信仰历程中不可或缺的、充满内心矛盾的真实体现。
5. 信仰的纯粹性与平等性：真正的、纯粹的信心（如实修行）是独一无二且平等的，如天亲菩萨所说的“一心”。当信心掺杂了个人分别计度（自力のはからい）时，就会变得不纯粹（不如实修行），产生各种异义，导致所见的净土也千差万别。
6. “二河白道”与“廻向”的隐喻：善导大师的“二河白道”之喻，生动描绘了信仰者从自力（贪瞋二河）转向他力（白道）的“思惟之转期”。同样，“廻向”一词也被赋予双重含义：自力的“廻因向果”与他力的“廻思向道”（转变自力分别之心，趣向本愿之道），后者清晰地揭示了信仰的转向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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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核心概念：二种深信

讲座的核心概念源于亲鸾圣人在《愚秃钞》中对善导大师“深心”的解释，即“二种深信”。

第一深信（机的深信）：
定义：“决定して自身を深信する”（决定深信自身）。
本质：深刻地认识到“我が身は現に是れ罪悪生死の凡夫である。曠劫より已来、常に沈み常に流転して、出離の縁有ること無き我身である”（我身现是罪恶生死的凡夫，旷劫以来常没常流转，无有出离之缘）。
亲鸾的定性：称之为“自利の信心”（自利的信心）。
第二深信（法的深信）：
定义：“決定して乗彼願力を深信する”（决定深信弥陀愿力）。
本质：深刻地相信阿弥陀如来的本愿力能够救度如此罪恶的自身。
亲鸾的定性：称之为“利他の信海”（利他的信海）。

曾我量深指出，善导大师虽将深信分为七种，但其要义已包含在这最初的两种深信之中。这两种深信并非各自独立，而是同一信心的两个方面，其中“机的深信”占据了主导地位。

2. 历史背景与教义张力

为了理解“二种深信”的重要性，必须考察其产生的历史与教义背景。

从《观经》到《大经》的转向：法然上人之前，净土教普遍以《观无量寿经》（简称《观经》）为中心，重视“观佛三昧”。《观经》对应阿弥陀佛四十八愿中的第十九愿（诸行往生之愿）。然而，法然上人开创性地将净土教的重心转向以《大无量寿经》（简称《大经》）为核心，彰显了第十八愿（念佛往生之愿）的至高地位。这一转向使净土门从圣道门中彻底独立出来。
善导大师的“一经两宗”：善导大师在注释《观经》时，提出了“一经两宗”的创见。他指出《观经》“即ち観仏三昧を以て宗と為し、亦念仏三昧を以て宗と為す”（既以观佛三昧为宗，亦以念佛三昧为宗）。亲鸾圣人将其阐释为“隐显”关系：观佛三昧是显在的教义，而念佛三昧是隐含的真意。
七高僧的传承：亲鸾圣人选定的印度、中国、日本七位高僧（龙树、天亲、昙鸾、道绰、善导、源信、源空），是真正洞悉并传承了以第十八愿为核心的《大经》精神的代表。他们明确指出，念佛往生才是阿弥陀佛的真实本意。

3. 信的本质：从信仰到“信知”

曾我量深对“信”的内涵进行了深刻的哲学阐释，认为其本质是“信知”。

“观”即是“知”：亲鸾圣人将《观经》的“观”字解释为“知る”（知晓）之意。这超越了视觉观看的层面，进入了认识论的范畴。
信知（Shinchi）：佛教中所说的“知”，并非认识外部世界的知识（认识），而是“信知”——通过信仰而了知。这种“知”的终极对象是自我，是一种“自觉”。
他力所成的“知”：真正的自我认识无法通过自力达成。人无法凭自己的分别心看清自己。这种“知”是“知らしていただく”，即“被动地领悟”或“承蒙开示而知晓”。它是如来本愿（他力）照见我们自身的结果。
从“机”到“法”的涌出：当一个人通过他力被动地、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是无法自救的“机”时，“法的深信”（对弥陀愿力的信赖）便自然从中涌现。因此，“机的深信”是“法的深信”的基础与源泉。

4. 信的动态过程：从自力出发的旅程

讲座强调，信心并非一个静止的状态，而是一个从自力计度转向他力归仰的动态过程。这一过程通过几个关键概念来展现。

第二十愿的角色：虽然教义上是从第十九愿（诸行）转向第十八愿（念佛），但在实际的信仰体验中，第二十愿扮演了关键的过渡角色。它代表了信者在听闻教法后，内心深处依然存在的各种疑虑、挣扎和不满足感。这是从理论理解走向真实体证的必经之路。
“二河白道”之喻：善导大师在《观经疏》“散善义”中所设的“二河白道”之喻，正是为了守护行者的信心。这个譬喻生动地展示了信仰者在贪（水河）与瞋（火河）的夹击中，依靠信心的“白道”走向彼岸的过程。曾我量深认为，这描绘了从自力走向他力的“思惟之转期”（思想的转折点）。
“廻向”的二重含义：存觉上人在《六要钞》中将“廻向”分为两种。亲鸾圣人巧妙地运用了这一区分来阐明自力与他力的不同。

廻向类型 含义 本质 亲鸾圣人的引用位置
廻因向果 将自己修行之“因”（诸行、念佛）转向自己往生之“果”。 自力 《教行信证》“化身土卷”（阐述方便化土）
廻思向道 将自己分别计度之“思”转向弥陀本愿之“道”。 他力 《教行信证》“信巻”（阐述真实信心）

这一区分清晰地表明，真正的他力信心，是一种心的转向，即放弃自力分别，归入本愿之道。

5. “机的深信”的首要性与“自利”的诠释

讲座反复强调，“机的深信”在二种深信中占据首要地位，并深入探讨了其“自利”属性的复杂含义。

“亲鸾一人”的自觉：《叹异抄》中记载亲鸾圣人常说：“弥陀五劫思惟之愿，深究之，实乃为亲鸾一人也。” 这种“为我一人”的感怀，正是“机的深信”的极致体现——深刻认识到自身是需要被救度的“业深之身”，从而领会到本愿的珍贵。
对“自利”的辨析：亲鸾将“机的深信”称为“自利の信心”，这引发了后世学者的困惑，因为它听起来与“自力”相似。
香月院深励师的观点：他认为这里的“自利”并非“自力”，而仅仅指这份信心是与“自己”相关的，是关于自身的信心，本质上仍是他力信心的一面。
西本愿寺的学说：将此解释为一种因自感器量不足而退缩、逃避救度的状态。
曾我量深的观点：他认为，“机的深信”并非信心的结论，而是信心运动的“道程”。它是从自利（自我中心）出发，最终必然连续地、自然地转向利他（归于本愿）的动态过程。

6. 信的纯粹性与同一性

讲座最后论及了真实信心的本质特征：纯粹且唯一。

异义源于不纯粹：《叹异抄》批判的各种异义，其根源在于信心不纯粹，即“信心に人间のはからいというものが加っている”（在信心中加入了人的分别计度）。
如实修行与一心：昙鸾大师提出的“如实修行”概念指出，若能如实修行，信心必然是同一的。天亲菩萨在《愿生偈》中表达的“世尊我一心，归命尽十方无碍光如来”，正是这种纯粹、平等的信心。
信心的演变与统一：从天亲菩萨的“一心归命”，到善导大师的“二种深信”，再到亲鸾圣人的“三愿转入”，这些概念看似不同，实则是在阐明同一个核心的信仰事实。
权实之辨：最终，理解圣教的关键在于区分“权”（方便）与“实”（真实）。如《叹异抄》所言：“权をすてゝ実をとり、仮をさしおきて真をもちゐるこそ、圣人の御本意にてさふらへ”（舍权取实，搁假用真，方是圣人本意）。通过精读圣教，明辨方便与真实，才能把握净土教义的真髓。